2007年7月31日 星期二

不只是鄉愁-寫在苗栗青年行動營之前







文/劉介修

-I-
我的青春期彷彿特別的長,而且還沒結束。在拖長了的青春期裡,我反反覆覆地在各種衝突中,尋找自我,以及被別人看待的方式;眺望他方,也追尋身世。

-II-
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,我總與人談論著那個關於成為一名醫師的夢想。我們習慣以「爲什麼想當醫師」開頭,以「成為一名醫師能夠做什麼」來結尾。

在家鄉的二十年,是著實封閉的。在「有為」而具「貫徹力」的教育工廠裡,我成為這麼一個生產線中的佼佼者。在不斷的順服中往分數的金字塔頂端爬升,終於成為人人稱羨的醫學生,「好學生」。在山城的二十載,思維是著實單一的。封閉的客家小鎮,傳統和權威成了唯一的圭臬;學習環境中,同質性過高的「教相長」的「夥伴」們,人人都往單一的主流中認知事物。將自己放入主流的潮流裡,不能否認,是較令人感到舒服的。
那年夏天,我很順利地成為了一名醫學生。為了要成為一位醫學生,說實話,雖然沒有感到多麼困難,卻也的確犧牲了一些東西,那些東西是什麼,好像有點複雜,一時也說不上來。不過,有些東西是在我們那個年紀遺漏了,我想我知道。或許可能就是因為這樣,乍來到南方的我,貪心地捕捉著過去遺漏的東西,企圖「撈」回一些什麼。我們開始和同學們瘋狂地興辦起社團的各種活動,有思辯性質的讀書會、有廣交朋友的全國營隊,我們一群小夥子不斷地思索著各種想法,激盪著各種解決問題的可能。那些時候,我們總愛聚在一起漫天地狂想與對話。在廟口黃湯入喉的每一個夜晚的慷慨激昂或鬱鬱喪志,還是一鍋薑母鴨下肚之後的青春記事,都實在令人難忘。

從北到南,是著實令我感到掙扎的。不論是從鄉村到城市的政經差異,或從高中到大學的思維改變,抑或南北的國家、族群認同的意識型態與文化差異,都讓我感到無比的衝擊。

那正是台灣民間力量勃發的時刻,因此常有為數不少的「社區營造」、「鄉土文化」以及其他特定社會運動議題的營隊。每年寒暑假我總會挑選幾個營隊去玩玩。也許是厭惡了每天與那些繁瑣的細菌和病毒的名字相伴,也許是不想放長假的時候待在家裡和電視相望,也可能是一種原始的慾望,想從固定的、習以為常的人際網絡和學習、生活型態中逃開。我以一種逃跑的姿態,開始了一趟趟的營隊和旅行。

逃離家鄉之後我開始參與各地的社區行動,它們也常常成為我在假期中從家鄉逃跑的一個方式,或者藉口。然而弔詭的是,隨著這些參與的歷程,我開始逐漸形塑著一種對於家鄉的想望。當我看到台灣各個地方的人們開始關心著自己居住的地方,開始回到家鄉更為樸實地工作與實踐;當我與夥伴們一同思索著當地的農業處境,當我在營隊活動中擬定著各種社區計畫;當我拿起相機拍攝著那些認真而樸實的面容、那些荒蕪的農田。這些畫面與時刻,成為我遙寄家鄉的一個儀式。

這段遠離家鄉的過程,不僅漸漸地孕育出自己另外一種關注家鄉的距離與眼神。從南北意識型態的差異,我漸漸在過去單一而狹隘的世界中,發現了觀看這個世界很多種不同的方式。在醫學院這麼一個封閉的塔中,細菌和病毒始終引起不了自己太大的興趣。然而,這樣單一乏味卻漫長的「習醫」之路,卻也提供了自己不務正業、四處遊蕩的一種身分上的庇護。這段流浪的歲月,讓我繼續漫步於家鄉、異鄉,不斷轉換地選擇觀看世界的方法。

這一趟趟逃離家鄉的旅程,彷彿也同時構築著另一段回鄉的歷程和想望。

-III-
我開始常回家。每次回苗栗老家,總會和親友聚餐,一方面讓久違的親友們「確認」我的模樣,另一方面這也成了我在離開家鄉之後,一個「觀看」家鄉的方式,在這些觥籌交錯的場合裡頭,聽聞家鄉與親友間的大小事。

「那個議員才當一任而已,就賺得飽飽。」

「做官的人,怎麼可能不吃錢啦,吃多吃少啦,還有要吃,也要記得擦嘴巴!不要像趙建銘,很笨…」

「我那裡選村長,全部也都在買,不過很奇怪,就是不會發到我這裡,呵呵…」

「我下一任要來選里長,現在那個部長是我親戚,我當里長要來拿經費就簡單啦!」

「最笨的人才跑去搞政治,那裡都很黑,骯髒的人才會去搞,而且我們哪有那麼多錢去搞『那種東西』…」


在這些聚會裡頭,除了交換大家最近的生活之外,也總不時會談論起地方的事務。這個時候我通常會很安分地扮演好「有耳無嘴」的年輕人的角色,特別是在親友們開始對於我的「乖巧」有些懷疑之後。不過,這也倒讓我有機會很真實地從家鄉人們的交談中,重新觀看我熟悉而陌生的家鄉,也開啟了我對於家鄉事務的一些思考。

親友們有一種默契,對於「政治」盡量不開啟話題。不過很有意思的是,在每次的聚會中,對於當今時局以及地方事務的話題總不會缺席,而且往往都會越談越起勁,一發不可收拾。其中通常不會有「不同意見」的形成,不論是對議題或者個別的政治人物,大家通常有著「和諧」的看法,一旦出現了不同的意見時,稍有相左的味道,立即就會有人出來說:「不要談政治。政治都是那些政治人物的事情,我們家都很清白,都不玩政治。喝酒喝酒…」

大家不信任政治人物,不認為政治與自己的尋常生活有所關係,卻總期盼以私人的關係維持與政治人物的連結,尋求自身的利益。每每總會有人談論著他與某個地方政治人物的良好關係,或者可能透過地方議員的力量為自己的兒女謀得一官半職。

不過,大家似乎也從來不認為自己一個尋常人家,能夠為這塊土地的公眾事務付出什麼心力。親友們常常高嘆著政治人物有他們的世界,或者怨嘆著地方議員的素質與服務熱忱。做義工彷彿是要選里長的人才需要去做的,參與社團是那些愛搞政治的人才樂於從事的勾當,辦活動如果沒有政府補助,就一定是哪個政治人物用來攏絡選民的糖衣。

在這裡,社會的力量沒有看見。台灣公民社會仍在形塑,不過當各地逐漸醞釀形塑公民社會的能量時,我在自己的親友身邊感受不到那種能量,在自己的家鄉沒有看見太多的可能。

我們雖然有著「不落人後」的社區行動,不過我們仍然可以發現這些社區行動,依然存在一種上對下的國家─社會關係,社區行動在政府的規劃下,進行各種企劃比賽。人們迷失在各種加冕,以及社區中短暫的喧嘩,而失去了思索並且建構社區本身行動議程的可能,而地方公民社會的醞釀可能也在這個捷徑裡逐漸被消耗。
我們雖然也有各種民間社團,然而社團總淪為各政治人物的樁腳,除了維持特定群體的利益之外,看不到太多對於促進地方公益的實踐和想像。

雖然我們終於有了高等教育的機構,然而我們仍然很難發覺這些大學對於地方發展的參與的實踐,或意願。即使苗栗人曾經那麼渴望這些殿堂的成立,過去十幾年成為每次選舉的必然政見。


-IV-
每次回家,我都會四處晃晃。其中我常去中山路一家書店走走,不過通常沒有帶走任何一本書。這裡應該是我中學時期買了最多書的地方,我望著以前每每從中瀏覽的一整排參考書,還有那幾本劉鏞的勵志書籍,常常心理想著:如果苗栗的年輕朋友能有機會接觸到不同的書籍,思想以及視野能夠更早獲得不同的啟蒙;在那些無謂的背誦、窘狹的升學幻象或者螞蟻雄兵似的竹科生活之外,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大家時常聚首,互相分享,共同學習和對話,不知道能不能提供年輕朋友對於個人、對於社會、對於家鄉更為豐富的想像,以及熱切的期盼?

不知道在這個曾經是台灣買票和貪污最嚴重的地方,年輕朋友是不是對於公共領域仍懷期待?

不知道這個由「硬頸」人們所組成的家鄉,年輕朋友是不是仍願不願意相信改變的可能?

不知道在「有耳無嘴」的家鄉,年輕朋友願不願意仍相信自己促進社會變遷的力量?

-V-
年輕人總應該多一些想望的吧,當人們已經不再相信夢想,不再願意參與。

歸來,在鄉愁式的故鄉認同之外,我們有沒有更積極的想望?


苗栗青年行動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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